献给一切消失但仍然有所照亮的:张莉、淡豹、三三谈《晚春》 全球消息
三三是90后作家,文风清丽,又有奇情,我们曾在「星期天文学」推荐她更早时期的作品《补天》。《晚春》是她的第四本短篇小说集。
在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张莉看来,《晚春》写的是青年生活,但不是用青春期的方式写,三三敏感地捕捉到了当代生活,超越了同龄写作者所看到的世界。青年作家淡豹是三三的同学,“晚春”二字正体现了三三作品给她带来的感觉——春季将逝的那种凄婉而危险的状态。
【资料图】
在这场主题为“一个城市漫游者的春日与幻梦”的新书分享会现场,三三、张莉、淡豹从《晚春》的写作体验和阅读体验谈起,既讨论了《晚春》的魅力和特别之处,也论及了文学与现实、写作者与读者和笔下人物等深刻而微妙的议题。
正如本书封面语“献给一切消失但仍然有所照亮的”所指向的,我们为什么阅读小说、又为什么写作,我们如何理解存在和消失、又如何面对深渊,都是本次对谈所触及的内容。
以下为本次对谈的文字实录,因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活动现场图
01
看见日常生活的惊心动魄
主持人: 先请三三来介绍下这本书的 写作缘起吧,为什么会叫晚春这个名字? 好像 有一 种美好的光景已经流逝的哀伤感觉。
三三:对于自己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我有一个期待,希望每一本都能有一个主题。《晚春》的主题是地图,每个故事跟某一个城市相关。为了切合主题,目录也做成了地图型。另外,这本书我特意做了返璞归真的设计。单封面、没有勒口、没有推荐,想做回书最原始的样子。
《晚春》收录的8篇小说都是我在2018年之后写的。2018年3月,我有一位舅舅去世了,时年52岁。我早已历经过许多老人的去世,但童年时代,我并不明白死亡是什么,舅舅的离世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我忽然明白存在与消失究竟是什么,时间又是以一种多么离奇的节奏运转着。这种顿悟,对我的小说观念也有很大影响。这本书是献给舅舅的,所以我在封面上写了“献给一切消失但仍然有所照亮的”。即使晚春好景将逝,只要你还记得春天正好时的场景,它就会永远照耀着你。
淡豹:我和三三从3月份开始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朝夕相处三个月。在此之前我是三三的读者。因为这样一个笔名,我那时想,她有没有可能喜欢沈从文?读进去三三的小说后觉得,她小说里边的气味、嗅觉、氛围传承了中国一些古典的短篇经典那种凄惋的氛围,几乎半鬼半神,又充满对生活的洞察。
从《俄罗斯套娃》到现在的《晚春》,我觉得三三对于生活中“危险”事物的把握、对这种氛围的营造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世间有一些小说是用人的命运来讲历史,三三的短篇感觉是反过来。她对于历史有非常灵敏的嗅觉,但是她写历史之后会落到命运观上,和平时常读到的长篇小说那种以命运来写历史的风格是很不一样的。
《晚春》书影
《晚春》也是一个神书名,我非常喜欢,它正好体现了我读三三这些年来的感觉——春季将逝的那种凄婉而危险的状态,这种氛围令有些人沉浸其中,有些人警醒,在其中闻到暧昧的危险的、事情正在变化的味道。
我粗略总结下自己的感受。第一,三三很多小说不是在写非常大的事情,是费尽心思去写小事,或者,小说前面营造了很大的可能性和悬念感,到后面导向日常化的结尾,这是她一种了不起的、把日常生活写得非常惊心动魄的能力。
第二,三三通过对语言和氛围感出神入化的把握,让你沉浸在她的语言里,非常想要前进,公号版本是停在惊心动魄处,令我非常想要找到全文,三三就是有这种本事,把普普通通的生活写得充满悬疑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在经营语言细节方面了不起的特点。
第三,三三对于人性的洞察。她能够看到人性很多微妙和奥妙,但因为她了不起的、熟练的小说能力,当她作为事情的观察者出现时,你不会觉得她是发议论,而是沉浸于她营造的有一点伤感、有一种危险的奇妙的虚构世界当中,确实是一位天才的小说营造者。
张莉:在我看来,一个好的小说家要对她的书有整体性的理解和定位,所以我很高兴看到三三对《晚春》的理解,比如说她提到这本书有一种地方性的流动感,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再去想《晚春》这个书名,就会觉得,“晚春”有一种覆盖性,它把这样不同地域的生活用季节或者时间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晚春》是暮春,春天即将消逝,但这个封面设计给人另一种生命力,看到《晚春》的封面并不觉得春天晚了,而是觉得初夏将至,有一种郁郁葱葱的感觉。这个封面甚至让我想到法国的新浪潮电影,这些元素共同赋予小说集一种调性。
电影《狂人皮埃罗》
我读三三,觉得她的小说里是有很多戏剧性场景的,但是她不着墨于戏剧的冲突,在她那里,那个戏剧的场景已经过去,她要写戏剧性或者是毁灭性的冲突带给人心灵的延宕感,那种慢慢对人的破坏性与震惊感,这是我对三三小说非常直接的感受,而我恰恰觉得这种感受是属于一个现代人、尤其是今天新一代的现代作者的。写戏剧性的命运,是小说家们通常选择的,但是在三三小说里那是一个起点,三三的小说写的是过去之后,之后漫长的对人心灵的撞击,她所写的是人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那种精神上的历险。
《晚春》里,男主角观察他父亲和父亲的女朋友之间的关系。她在写日常生活的复杂关系,直接地拿走了人和人之间的滤镜,那种滤镜包括对父亲情感的、对父亲女朋友情感的,还包括对我们本身日常生活的滤镜,我们慢慢发现那个中年女性的悲哀,小说直视了这样一个女性的生存。
小说一点点告诉我们一种触目惊心的关系。人和人之间那种犹如深渊一般的关系,这是整部小说集里边最重要的部分。小说家像是一个探幽者,好的小说家要浮开眼前的滤镜,要看到真实。这个小说直面的是读者不愿看到那个真实,但那个真实又是直接、切实存在的,三三在努力写出这种东西,非常残酷,读后会感到背后发凉。
一个好的小说家会让你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关系,原来还有人是这样去理解问题的,原来还有人是这样生活或者生存的,一个小说家她应该抵达这样的真实,不是我们通常自以为的那个真实,而是出人意表的真实。《晚春》的魅力在于写了日常生活中的惊心动魄、司空见惯之外的出人意表,那是让我们恍然,让我们怅然,让我们心惊的现实。这是我个人喜欢《晚春》的原因。
主持人:淡豹她说看三三文字的时候一开始以为有沈从文的痕迹后来发现是古典文学,我也是这种感觉,她的文字又新又旧,又湍急又从容,应该是其中的古风在起作用。张莉老师猜测你喜欢“法国新浪潮”电影,三三要不要自己聊一聊,你到底师承的哪儿?
三三:张莉老师说得特别准确,我感兴趣的就是去除所有滤镜之后的人的真实状态。我最近时常在想一个问题,和古典与现代相关,我想从这里说起。
我发现,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人和外在景物的关系是一种托物言志的移情关系,你看景的时候,其实在看自己的内心。但是到我们这一代,人们已经读了很多西方文学的作品,比如《瓦尔登湖》。在这些作品中,景色并非内心的呈现,而是作为独立存在与人交流的。至于我想抵达的,可能是去芜存菁,兼具这两种视野的作品。
近几年,我发现我创作小说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推动力。人们总是说,写作者要懂得观察。我想问的是,观察了,然后呢?我们应该如何处理这种窥伺?而观察背后,是否还有什么意义呢?对我来说,尤其是2018年以后,这种意义在于我开始对小说中的人物怀有一种“救赎”之心。
怎么才算“救赎”?并不是说给他一个幸福的生活,而是我可以感受到他们,尝试着让他们明白命运的真相。让他知道,他现在所站的地方并不是终点,以后还会有更开阔的路,这种认识会给人宽慰。这是我写《晚春》的时候也想的,虽然生活本身依然残酷,可是当你认识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认识到可能性之外还有可能性,就会变得好一点。
孙甘露《忆秦娥》
我想再回应的一点是“悬疑感”。这是我读孙甘露老师的《忆秦娥》时明白的,他的感受非常精微,使我察觉到,感觉性的语言背后天然就能产生一种悬疑性。《忆秦娥》是一篇相对早的小说,阅读时我想,甘露老师有一天会写一个悬疑小说,没想到他后来真写了。当你凝视生命的时候,那些神秘的东西就会出现,如果你具有好的语言能力,将感受付诸语言,就会有非常独特的艺术效果。
02
小说让我们得以相信,
世界上还有另一重生活
主持人:三三提到了舅舅。扉页上就写着献给孙明磊,读到《巴黎来客》的时候我发现主角叫孙明磊,感觉好像看到了三三留给我们的那种在山中徒步时前人绑在树上的布条线索,再看到后记,终于明白原来有这样一个缘起。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三三写过的一个创作谈,说在舅舅去世以后,她曾尝试为舅舅写一篇散文,写到了1万3千字的时候发现继续不下去了,时隔两年后写了《巴黎来客》这个小说。 但这并不是舅舅的自传体小说,而是借舅舅名字来写的。 这可不可以理解成文学还是需要与我们真正的生活保持一点距离? 是不是距离太近以后可能会很痛? 想让你聊聊这篇小说。
三三:文学和现实是两个层面的事,文学中有一种虚构的真实,那种真实也是非常迷人的。《巴黎来客》它借助了我舅舅生活的背景和性格,创造了一个纯虚构的东西。我那个创作谈叫《我没有去过巴黎》,我真的没有去过巴黎,是通过一本一本书、一幅一幅地图去探索巴黎这个城市的。
我会想象在很多年前我舅舅在这生活的时候,他是什么状态,他会去哪里、会做什么、会如何看待巴黎圣母院。他27岁突然有机会去巴黎留学,在他去世之后,我知道了他生命的终点,他是52岁去世的,你知不知道你未来的生命只剩那么一点,之后你会怎么去生活,这些视角都在我的探寻巴黎地图的过程中。这个过程让我觉得亲近了去世的人,我们以另一种方式在一种虚构的世界里重逢,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治愈。
我舅舅这个人非常有意思。我跟舅舅一直有一种默契,我会送他一些非常古怪的不太适合送给别人的礼物,我们的关系建立在非常微小的默契之上,但是没有聊真正的精神困惑。在他去世之后,我好像以自己的方式跟他进行那种过去不存在、却本应该存在的一种精神交流,这一点在写完《巴黎来客》这篇小说后我是相对满意的。
电影《午夜巴黎》
主持人:想请张莉和淡豹两位老师分别聊聊,你们印象最深刻的一篇或者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细节。
淡豹:除了《晚春》以外,我最喜欢《开罗紫玫瑰》和《圆周定律》。在三三虚构的小说世界里面,你会非常明确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虚构的王国,在那个王国里面人心的微妙、黑暗的危险的东西、实时都在发生的观察,尤其是窥探和猜测,都危机四伏。你看书之前或许本来不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但是你进入虚构世界后,当这些人物如此沉迷于此时,你也会从窥探中间嗅到吸引力,也津津有味起来。
《开罗紫玫瑰》讲的是一个中学男教师一度和一个女学生走得很近,但又对与学生交往的分寸有所注意。这个女孩毕业上了大学,其间给他写过信、约过吃饭,这个男人就开始去找这个女孩的行踪。女孩当年在豆瓣网上的ID只和另外一个ID相互关注,在这位喜欢里尔克的男老师停止写诗,过普普通通人生的日子里,他窥探这个女人长大成人,嫁人生孩子、出轨私情、与情人交流的整个过程,这成为他生活中重要的部分。
他演了一场大戏,他的生活似乎获得了一个动力,想象人和人之间的可能性,他在看着三三刚才提到的那道深渊在眼前一步一步展开。他眼前的这出戏不断变化,他看到这个女孩和情人之间的关系,有历史、有变化、有起伏。
后来二人再次见面,而且是这个女孩上门来。三三好几个故事里面都出现了这种女人上门来向曾经被自己吸引的男人或明或暗求助,比如借钱、比如寻求关注,这可能是因为三三是一个写衰亡特别好的作家,刚才说的多年以后的借钱、多年之后的“缺爱”状态是一个悼亡式的场景,樱花落下,人和人不得不去掉滤镜,见了面后不是对对方的滤镜剥掉,而是对自己,开始想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我过去享受了多少危险的愉悦。
最后还有一个非常精彩的反转,那个反转我不能讲了,因为太精彩,读者只有自己去看。三三在剥掉滤镜之后,她还要推你下去,光看到深渊不够的,她以那种叫你身临其境的语言魔力,把读者引到原本不想去、不敢去、不知道其存在的地方,你或许本来没有觉得这个人性的深渊那么重要、人和人之间的微妙揣测不一定那么有意思,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吸引力,但是,这位很天才的小说家在牵引你向前走,你就跟着她一路走,走到深渊边她跟你讲朝下看一看,你也看了,好深啊好黑啊,你有点害怕,这个时候还不够,故事结尾她会把你推下去,你要亲身下去才知道这里有多深多黑。
三三的另外一项爱好是小说中夹糅混杂的文本形态。这本小说集里面常出现信、写作者的创作谈、喜欢诗歌的人物写的诗,并且人会被一种神秘的动力给拿住,让人写不该写的信。
《圆周定律》就是这样,里面女律师写了不该写的信给对方当事人。三三的小说通常有两条线在进行,这篇中一条线是案子的进展,律师和当事人不断写邮件回邮件,另外一条线是女律师和自己同居男友情感变化的过程。三三会把不同的节奏感放在一起,两种调性两种节奏同步进行,也是很厉害的。《圆周定律》最后也有一个奇特的反转,这次反转的篇幅更小,我读的时候甚至觉得,我都已经看到了第四五个故事了,我对人性的了解好像已经有所增添了,为什么到最后这两三段我又学到了一点东西,果然深不可测。
这篇小说我尤其喜欢女主角和男朋友之间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但是他们每一次去买点吃的或者去公园散步的过程在小说中都是令人哀痛的事情。
刚才三三提到她对景物描写、时令和环境描写的追求,我也深有所感,她的很多小说里面,人物在走,或是在爬山,或是父子俩在河边散步,或者一对情侣坐公交车到旁边的社区去看一看,这些路程中间的那种轨迹会给你留下非常深的印象,不仅塑造了氛围和日常生活行进的真实感,还给人以强烈的小说感。这些细节,把你迅速带到一个虚构世界里面。
张莉:《开罗紫玫瑰》淡豹没讲结尾,我也不准备讲。我认为那个结尾显示出了一个小说家对人和人关系的理解。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网络方式,今天的豆瓣是今天的网络生活。三三使用了豆瓣这样的社交媒体,这个小说最有趣的地方就是,这个女人以为别人不知道,但其实这个老师知道她在豆瓣上在和另外一个男人暧昧,他就变成了一个洞悉网上和网下生活的人,小说写的是两重生活,把两重生活的戏剧性写了出来。
《开罗紫玫瑰》让我们看到了人性非常幽微复杂的部分,而《晚春》写的是精神上心灵上一种伤害,写了内在的破坏。《无双》里面写了另外一种摧毁,一个女性、女画家和她的读者、知音之间的关系,你信任这个世界,但其实这并不是你所信任的世界。
《巴黎来客》我也蛮喜欢的。刚才三三回忆她舅舅故事的时候我很感动,我想,这小说里面一定埋藏了她很多情感,而她既表达了个人的情感,也不愿意把这种情感用另外一种方式和大家共享,这是小说迷人的地方。
好的小说家是能够带领读者去探索“秘密”的,三三在探秘过程中使用很多新鲜的方式,刚才淡豹老师讲的景色,这些景色对于小说来讲是情境本身,包括豆瓣生活或者书信生活,既是情节本身又是生活方式。所以读小说会让你相信世界上还有另外一重生活,这种生活包括艺术,也包括精神和心灵。我觉得三三有一种本领,她敏感,思维缜密,不知道是不是跟律师职业有关系,她把人和人之间的内在爱恨处理得非常好。她擅长表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写心灵上的刀光剑影,用了一种隐藏的表达,并不是直接的。
主持人:就像两位老师说的,三三小说里的人物,好像特别迷恋“写信”这种形式。要不要说说看为什么喜欢人物之间这样的交流方式?
三三:我想先回应一下前面两位老师说的。首先是《开罗紫玫瑰》,其实我从小对当老师有一种幻想,我常常希望自己能够给一些处在艰难阶段的人带去什么,但这样的想法很危险。
《开罗紫玫瑰》里的老师最初也只是想给学生一点帮助,但是由于过去的帮助,老师会很想看看这个女孩子未来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变得更好,接着窥伺发生,他卷入了非常危险的生活。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衔接到了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被馈赠之物在生命消失之后依然弥漫,很感人也很瘆人。
电影《开罗紫玫瑰》
《圆周定律》这篇小说相对真实。当时的当事人是一个民科的发明人,1991年从油田辞职,然后开始创造发明,最终拿到一百多项专利。在法庭上,那个人的状态非常癫狂,满头白发,充满攻击性。有一天,我在网上搜索他的资料,找到一张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里他跟庭审时完全不一样,表情非常平静,好像对他所做的事情是确信的。那一瞬间我非常感慨。
在小说里有很多我和男友的对话,其中一句同小说主题非常相关:不要轻易去评价一个人所钟爱的东西,不要赞赏他,也不要贬低他,不要轻易下结论。小说里我还提到了本雅明的《弧光灯》。只有一句话:唯有不抱希望挨着他的人才了解他。我想这句话也是一个暗扣,与我的创作动力息息相关。
我非常喜欢写信。信件是一种独语,因为回应的非即时性,有时就像对着墙壁滔滔不绝,处在一种完整的自我表达情绪里,无需考虑对话者的感受,也不必预判他的反应,因而可以完整地表达自己。在小说里,“我”跟任天时书信交流存在着多种目的,但是这当中仍然会有一些无关的、审美向的东西,比如信里会讲到北京的春天很好,我很喜欢这种文本形式。
主持人:两位老师都提到了《开罗紫玫瑰》,都不说结尾,那我也不说结尾。我想说的是,在这个神反转之后,三三写了一处闲笔,这实际上更震撼我。小说最后一段讲到,两位主人公当年从公园经过,老师教学生辨认树叶,女孩就想,怎么才能永远记住那些名字呢?
然后三三写:“一个人在考量永恒之时,便是她失望的开始,只是她当时不明白。”看到在这里的时候,感觉主人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彼此包含。而后来的那些试探、龃龉、恩恩怨怨,都好像不重要了。不知道三三自己在写作的时候,有没有刻意对时空做过设计?
三三:其实没有。我前面说过,舅舅去世之后,我重新认识了生命是什么,死亡是什么,我的时间观发生了变化,我好像可以同时注意到一件事物的过去、未来和现在,包括那些它没有发生的可能性,这些东西都是糅杂在一起的。这种写法、或者这种感受的方式,是在《晚春》这本小说集里才会开始发生。
03
用最真实的感觉找到自己的语言
主持人:张莉老师每年会主编女性作品选,您觉得三三的写作与同时代的其他女性作家相比,特别之处在哪,有没有一些潜在的共性?
张莉:三三所写的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幽暗和危险,是今天青年写作里所欠缺的。三三很克制很冷静地去写,她捕捉到了微妙性。
这本书里面有很多地方性,这种地域流动的便利让人感受到这是生活在我们当代的小说家,这也是我做年选特别强调的部分。有的作品没有当代性,很可能他感受世界的方式发生了问题,他没有把此刻所感受的那种时间感和速度感体现在作品里。
一个书写当代生活的小说家,要有能力让人物生活在此刻,说我们这个时代人说的话,穿我们这个时代人穿的衣服,小说一旦有了当代性,便拥有了此刻读者,也给未来的读者留下了这个时代的影像。
当代性是需要去捕捉的,三三的捕捉很敏感,她注意到时代的速度感和人际关系。很可能也不是刻意追求的,可能就是想写出她所见到的我们此刻的现实感。她写青年生活,但不是用青春期方式抒写,这是成熟小说家的追求。小说不是非虚构,不是日记,也而是创作,怎么样去表达很重要。
三三的不同在于她的写作非常冷静,她敏感地看到人际关系中的幽微,当一位青年写作者看到的世界超越了同龄写作者所看到的世界的时候,就注定了她的未来可期。三三的小说很显然是一个已经跳跃了青春期的、非常成熟的、完成度非常高的作品了。
淡豹:我对于三三的工作方法非常感兴趣。《巴黎来客》小说的展开非常有赖于这批年轻人在巴黎不同城市空间里面的游走探索,这种游荡的空间非常难写,尤其对于不熟悉当地的人。我问过三三在没有去过巴黎的情况下,怎么样复原巴黎城市街景的空间?不如请三三跟大家分享下你在空间方面的创作方法。
三三:也许算不上方法,可能更适合说是一种感觉方式——我是以最真实的感觉状态去写的。
张莉老师前面说特别好,不同时代的人对外界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小津安二郎也有一部电影也叫《晚春》。里面的女主角,为了照顾父亲而大龄未婚。在父亲感受到死亡将至时,他对女儿说,“也没带你去什么地方,以后你丈夫会带你四处旅游的。”
我们可以感受一下,他说的那个“四处旅游”跟我们现在的旅行概念完全不一样。现在的旅行,就是通过非常便捷的交通工具,抵达某个地方。但是在小津口吻中,“旅游”是充满期待的,是有厚重的意味的。所以,只有依照自己的切实的感觉去写,才是最准确而真挚的,从而捕捉到时代的缩影。
电影《晚春》
至于如何构建巴黎这个空间,更多需要依靠知识和技巧。我是非常信任读者的,有时候会写一些结构很复杂的小说。像《即兴戏剧》,它用了非常精微的精神分析理论,尽可能靠感觉去写,让读者即使缺乏知识,也能进入文本。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去杀人,所以我需要通过精神分析的技术去构建两方面,吴猛童年的某种心理障碍和他跟“我”之间互相依赖又互相排斥的关系结构。这两个因素叠加,才能稍微抵达我想表达的效果。可惜表达还是很有限,因为难度太大。这个小说更像是一种叙述游戏的探索,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但是还是很有意思的探索。
主持人:你自己最偏爱的是哪一篇?
三三:《巴黎来客》。里面有非常多细节都是从真实生活中来的,比如我外婆家门口有一口井,舅舅小时候从杂志里看到,地震来临之前井水会有非常微妙的波澜,于是他每天去看井。我长大以后,那口井已经封了,但我仍然时常去井边坐着,想象过去的人曾经坐在这里,人与人隔着时空互相照亮。这些细节都是真实而动人的。
主持人:张莉老师作为批评家平时看的文本非常多,在这样海量的阅读中,究竟什么样的文本可以打动您?
张莉:我判断一个小说的时候很难用一个定义。对我来说,首先就是作家的想象力,他要能够带你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同时,一个人的想象力和她对世界的理解力,要用语言来构建,语言的品质直接影响了小说的品质,所以我承认我是有偏好的。其实每一个批评家或者读者都是有偏好的。
鲁迅是中国最经典的小说家,他所要表达的内容和他的语言是相匹配的,“从来如此便对吗”,这样的话只属于鲁迅,“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他不仅仅是在说话,也是在表达他的态度和他的价值观。语言建构一个人的文学品质。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是用别人的话说自己的想法,而这最终说的也是别人的想法而不是你自己的想法。好的表达最美妙的地方在于用自己的语言创造一个世界。
主持人:我想张莉老师大概在告诉我们,一个小说家首先要找到自己的语言。这正好让我想到我本来想问两位写作者的一个问题,你们在写作过程当中觉得比较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淡豹:我日常对人不是特别感兴趣,这是我的一个障碍,比如我看完三三的小说能够看到研究人有多美妙,所以我现在在学习的是怎么样让很多人在同一个场景同时说话。譬如,九个人坐在饭桌上聚会,让他们各有各的声调,处在人情规则之内,谁在什么时候举杯敬酒。
我自己平时对于伦理人情方面的运行规则是比较回避一点,但是写小说总是要有这个能力。三三写《即兴戏剧》里面四个朋友一起去爬山,中间的嗔怪、暗示,你会觉得他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动态,以至于每个人的性格就在眼前。
三三:对我自己而言,其实最大的一个困难是自我怀疑。当然,我从这种自我怀疑中受到很大的益处,比如我不容易膨胀,我能拥有公正的视角,但也导致我对小说的激情没有那么充沛,它没有那么强的前进动力,小说不断在自我审视和怀疑中变得虚弱。
近几年我还在摸索叙述视角的问题。读完这本小说集,大家或许会发现,我时常以男性视角去叙事。这是一种尝试,尽管大部分并不算很成功。但我希望这样的尝试能够多少还原一些更完整的女性形象。不过,在我未来的长篇写作中,我仍然会用回女性的叙述视角,更直接、更自如地进行书写。
张莉:实际上写作之路,或者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在一个过程中。我们判断一个小说家的时候,你会看到她未来成长的空间很明显。我总是觉得写小说非常美妙,你曾经经过的那些事,你曾经感慨过的那些情感都在你曾经的文字里边了。
我们看的时候和三三自己看这些小说肯定不一样,因为她在写小说的时候一定埋藏了很多的小秘密,那天的阳光,那天的气息,那天的眼泪,那天的悲伤都在作品里面,当她把个人经验转换成公共经验或者集体经验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边也会找到我们自己的那个部分。
也特别期待三三能够慢慢寻找到最舒服的状态,而不是特别执拗到自己声音,那个时候就会发现《晚春》是青年三三在成为一个更优秀成熟的小说家的那个重要台阶。
关键词: